第三章

第一章 火球 2
　　在听到闹钟第一声铃响的那一刻，松永庆子便摁住了按钮。闹钟调在五点。
　　要是在呆了四天时间的冲绳，就连晨呼服务的电话铃声中都会继续酣眠。身旁六岁的儿子优似乎心情舒畅，睡得很香。
　　带有小灯泡红光的朦胧微光中，看得见优的嘴角在微微嚅动。大概是梦见到在吃什么东西吧。
　　过了五天母子俩又睡在一个被窝里。朋友说到了六岁还盖同一条被子睡觉就太娇惯了，可庆子老是不在意。平时不能住在一起，所以这母子感情就优先了。
　　浓眉薄唇，一笑起来双眼之间便出现皱纹。跟同龄的小朋友相比个头儿小了点。爸爸的个子高，所以过一阵也要长高的吧。不过，优是越来越像他爸爸啦。昨晚去接优的时候，父亲无意中所说的话仍言犹在耳。优的确像他爸爸，像得叫人害怕。
　　盯着他那张白皙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正要轻轻地溜出被窝时，优却抚弄起庆子的身体来了。庆子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僵硬的身姿，那只手触摸到庆子的腹部，就放心似地停住不动了。
　　室外仍笼罩在冬日的暗夜中。不由得拢起睡衣的领子，打了个冷战。外面的寒气弥漫到了屋内。
　　打开空调开关，从窗帘的缝隙间往外望出去，灯光熄灭的大楼里，剩下几点仿佛贴在黑纸上的亮光。于是，失去了光彩的霓虹灯广告牌的黑影就像撑起了一副骨架。从五楼观赏的夜幕下的东京往往令人兴奋，可今天身心却像灌了铅一般。一想到未来的日子，郁闷的感觉便似乎沉入心底，扩散开去。工作和自己个人的事、优的事、今后的生活，还有……让自己想明白了，是心力交瘁。回头看了一下优的睡脸。为了这个孩子，自己也必须坚强起来，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移居赤坂就快一年了。虽然说要与父母同住，但最终却选择了跟优两个人一起生活。即便如此，尽管觉得奢华了点，却还是找了靠近娘家的这套两房加厨房兼餐室的公寓，也许是庆子太恃宠而娇了。有半年多时间都在仰仗娘家的援助，但最近开始有了要设法自力更生的目标。
　　阳光要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照射过来，还得再过两个多钟头。庆子拍打双颊以提振精神。又打了个冷战。确认优仍在酣睡后，去了厨房。
　　喝了一口桌上未喝完的咖啡，冰冷的液体流入胃内。将剩余的咖啡泼在洗涤槽里，调好咖啡壶摁下了电门。
　　庆子坐在桌旁闭目沉思。今天要在屋里和优过上一天了。必须做的事有一大堆，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当好优的伙伴。如此一想，心情就变成久违的轻松与惬意了。
　　到优起床还有三个钟头，在那之前要干完该干的事。咖啡壶里开始香飘四溢。将热咖啡倒进大杯子里，打开笔记本电脑的开关。
　　直至昨天中午人还在冲绳。明媚的阳光，美丽的大海，还有美军基地。仅仅逗留了四天，庆子却带回了满满一皮包资料、两个小时的录像以及六盒、十小时的盒式录音带。必须在一周之内将它们整理出来。
　　“在日美军基地问题”——这就是自由现场记者庆子目前正在着手采访的主题。半个月前，岩国基地的美军士兵开车撞飞了一家人，造成二十八岁的母亲和才刚两岁的儿子当场身亡。再早两个月前，三名冲绳美军士兵用车载着两位从九州过来旅游的高中女生到处转悠，并发生了强奸案。由于所谓“日美地位协定”这个对美军有利的条约，阻碍了这些案件获得令人信服的解决。
　　从这张桌子看得见铺在卧室里的那六张草席。庆子一面不时确认优的睡脸，一面敲打着电脑。
　　“妈妈——”
　　抬头一看优已站了起来。
　　八点了。切断电脑的电源开关，抱起优贴住脸颊。优难为情似地咧了咧嘴角，但没想要躲避。
　　庆子做了法国吐司，作为两个人的早餐。
　　昨天晚上回娘家领他时，优只会躲在外婆身后朝庆子这边窥视着，开口招呼他才立刻飞奔过来，可对他来说依然很受冲击。其后的态度也似乎有一星期前还见不到的那种拘谨，忐忑不安的样子。今天的撒娇倒是比较抢眼，但庆子的心却仍悬着。
　　庆子打开了电视。
　　“……关于根深蒂固的核猜疑，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小组……昨晚会议以破裂告终，今天下午再次……朝鲜不让步，对达成协议的推测……美国总统沃森和长良濑首相……关于日美防卫合作指针的关联法案……美国关于朝鲜进行核核查的具体时间与方法……对下月发射大浦洞导弹的预定计划……不过普遍认为，朝鲜肯定将再次发射导弹，尽管政府表明了要通过中国提出强烈抗议的姿态……就中国和日本准备开通两国首脑间的热线电话……”
　　今天不想考虑工作的事情。一改变电视频道，就变成了天气预报。有迹象显示，裹挟着零下六十度的西伯利亚寒流的高气压即将形成，占据日本的上空。“寒潮即将来袭。”播音员那么说道。
　　庆子想起了山里的生活。大雪覆盖的群山。优也跟他爸爸一样喜欢雪，可就是一到初雪的时候，优便准定要患感冒发高烧。三个人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商量说，发热就要到雪地里玩儿。
　　刚好在准备草莓甜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打手机来的，九成是工作电话。庆子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
　　“是我。”
　　自报姓名前就听到了口齿清楚的声音，是庆子签约的《双休日周刊》的主编宫田忠夫。
　　“昨天晚上，不，已经是今天啦。凌晨两点，有男子闯入了横田基地，在和宪兵的枪战中最终被击中了。”
　　“被击中了？”庆子不由自主地反问道。要说到跟美军基地有关的案件，那多半是杀人、强奸、抢劫、偷窃调包、交通肇事逃逸、婚姻诈骗之类的犯罪。但是，在枪战中最终被射杀，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庆子重新握了一下手机。
　　“新闻里什么都……”
　　“刚刚从特殊的管道得知的。要在新闻里播出还需要二三个钟头。好像宪兵也有人遇害了。”
　　“闯入者带着枪吗？”庆子整理着思路反问道。
　　“现在所知道的，是闯入者有两个。一个在基地内被射杀，另一个已经逃走了，但负了枪伤。宪兵也有两个人被打中，一个死亡，另一个身负重伤。也有说是发生了爆炸，自己引爆手榴弹炸死的。”
　　“要是激进派闯入基地，想要扔个燃烧瓶什么的被发现了……”
　　优刚把餐叉上的草莓甜点送到嘴边就那么停住了，神色不安地看着庆子。
　　庆子用眼神催促他快吃，伸出手去撮起沾在优嘴角上的面包屑，塞进自己的口中。
　　“马上出发吧。”宫田道。
　　“昨天才刚从冲绳回来呀，知道吧？”
　　“所以正合适。关于基地问题已经是专家了吧。看了电邮的第一稿，打算下周就开始连载。”
　　提到跟美军士兵有关的案子，“日美地位协定”造成的问题就多了。为了报道此次的案件，两个月前就开始努力工作了。
　　“车都准备好了。马上跟摄影记者飞往现场。其它社应该都已经赶过去了。”
　　宫田想要挂断电话了。“请等一下，”庆子叫道，“把孩子寄到娘家需要一个钟头，所以到社里就要一个半小时后了。”
　　宫田静默了数秒钟。
　　“明白了。让青木给你送过去。资料拿到了就顺路去横田吧。”
　　只讲了这些，电话便挂了。
　　庆子让手机在耳朵上贴了一会儿。似乎传来了编辑部的喧闹声。一瞧，优面前的牛奶已成了海洋，从桌上一直洒到了地板上。
　　“好笨哪，要当心……”
　　才说了一半，她就把话咽回去了。
　　优吓得手足无措。庆子慌忙站起身去拿抹布。
　　“妈妈又要去工作了。”
　　手按住优的头，极力说得像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这是惯用的模式。优只是一直盯着盘子里的草莓甜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优是在夫妻俩的吵架中长大的。他在父母的大声对骂或持续的冷战中自个儿玩耍。夫妻俩分居后，托付给外婆家的时间比跟妈妈一起生活的时间更长。庆子强迫自己相信，那样也好过看着双亲吵架长大的孩子。
　　庆子抖落掉伤感站了起来，给住在六本木的母亲打去了电话。似乎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叹息。
　　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将刚拿出来的优身边的东西，又重新塞回手提包里。脑袋的某个角落，浮起了被宪兵打伤的男人。目前，日美防卫合作正在进入朝着达成协议发展的最后阶段，以此为准则的相关法案如果获得通过，那么日美安保体制就将获得战后最大级别的强化，环太平洋的日本与美国的力量就将确保。考虑到这样的形势，这起案件就有可能大大改变日美关系，进而导致亚洲地区的政治生态丕变。
　　以时间来看，大概是晚刊吧，报纸头版的通栏标题浮现在眼前。脑海里接二连三地闪现出必须得做的项目。
　　庆子禁不住停下手来看了看优。对儿子的牵挂，竟不怎么按捺得住内心的亢奋，她对这样的自己愕然了。